魏承泽 - 言情小说 - 美人拟鲉(民国小妈)在线阅读 - 第二十三章 贵少爷还是鬼少爷

第二十三章 贵少爷还是鬼少爷

    一天下午,辛小姐去找岑典喝下午茶。

    约了一个点心店,辛小姐守时,照例先到。没想到人家店门紧闭着,凑近一看,紧闭的大门上贴张纸,“老板结婚,休息半年”。

    辛小姐口头恭喜老板喜事,心里羡慕休息半年,手头准备换一个店,点心还是要吃。但怕岑典白来,自顾自在店门口等了近半小时,结果岑典没来。

    平日岑典是会迟来,但都在半小时以内,在她迟来的半小时里,辛小姐往往看书打发时间,陶冶情cao。今日反常,她不守她的超时,辛小姐不习惯,以为她出了什么事,着急找个地方给叶家打电话,打了两个,叶家没有人接。

    更着急了。没法,辛小姐只能快马加鞭去叶家看看,路边随手招了辆黄包车,不顾车上油里八遭,说了目的地,一屁股就坐上去,裙子皱了也无心去管。

    天很阴,一路来没遇见什么人,辛小姐一面叫拉车的跑快点跑快点,一面猜测待会儿会见到怎么样的一副景象:

    是着了火的叶家——她抬头望叶家所在的那片天,尽管现在望不到一点儿黑烟,没准靠近点呢;还是满地满墙是血的叶家?她早觉得叶大霖树敌太多,图叶家钱财的也多,被灭了满门太正常不过。

    担着心,经过那个有喷水池的大公园,突然一阵巨风迎着脸刮过,辛小姐眯眼侧脸避风,心觉不详,此间感到屁股一抖,原来是车夫撂挑子不干。

    “逆风了得加钱,吃点好的,让心里有点盼头,人才有力气。”

    车夫撂下车把,黑黝黝的眼睛里闪烁着狡猾,风来了也不闭眼,仿佛天不怕地不怕,“否则拉不动。”他无赖般宣告。

    辛小姐看他就是个无赖,心想从此后再坐一次不立整的车自己就是二楞子。

    可离叶家还有三个街口,不坐这车就只能换个法子。辛小姐无助张望四周,想找个别的车坐。但遥遥一望,除了公园中心坐着一个写生画家,正弓身护着自己的心爱画稿,其他地一个人没有,大路上空空无人,更别说别的车了。

    不坐车,还剩个腿儿跑,凭她这小心肺,跑一半路就得够呛。但要让眼前这坐地起价的无赖赚大发,辛小姐皱眉,不甘心。

    看出她的犹豫,车夫抱起手,嘴上推她一把,“别犹豫了,我看你着急,也不收你太多。”他比划出三个手指,“这个数。”

    辛小姐看,小洋三角,实在过分。

    不过辛小姐噘着嘴答应下来,掏出钱包,零钱落在车夫手掌,车夫笑呵呵塞进兜里,提起车把继续走了。

    得了便宜,觉得萍水相逢可以聊两句,车夫卖起乖来。顺杆爬。

    “放平时我遇见你这样的,少说也得多要上一倍钱,可我没对你这样,你猜为什么?”

    辛小姐鄙夷看他的跑姿,脚扯个小八子,腿软绵绵的像个蛤蟆,翻起的沙子扬了车轮一路,才懒得理他。

    他好像也没要人家回答,自己解答道,“我就是看出你不是真着急,嘿嘿,否则咋还会嫌弃我要的多,换成别人早满口答应下了,呼啦我快点快点。”

    说完,还补一句,“我看人可准。”

    他说得还真有理,辛小姐是个实诚对待自己的人,被戳中了心思,哑口无言。

    细想过去,放火杀人都是她一厢情愿的想象,实际上多半是岑典自己犯懒还想戏弄人,不来也不接电话。

    这猜想早占据了辛小姐的潜意识,随离叶家越近越强烈。若是岑典平安当然是好,但若是遭了难,辛小姐看眼自己的手表,她再赶过去,估计也来不及。

    待会如果看见叶家的狼藉,她心里不免还暗爽一声活该,平日不作好,今日被人害。这么一想,自然不是极致的急。

    不过辛茭白是个学者,学者除了德最重要的是严谨。她扣扣车架,金属哐当声,吸引车夫注意。

    “给钱时我够爽快,没嫌弃你要的多,你看错了。”她觉得付钱时自己表现得很大方,从这看不出犹豫不决,要看出也得是别处。

    车夫人精,但此刻会错意,以为与常人一样,她是好面子,不愿意被戳破假装。于是好奇问道,“你要去求这叶家办什么事,这么着急?”

    “不是办事。”辛小姐回答,“我去找他家小太太玩。”

    “你居然认识那小妞儿?!”知道她认识岑典,车夫对她另眼相看。

    这无赖显然不认为与这位小姐能做回头客,边拉车,边回头色眯眯地看辛小姐,以为这样望她就相当于望见了那小妞儿的边,说的话也口无遮拦。

    “唉,羡煞众人,他家老爷七十几养了个孙女年纪的小太太。那女的美的啊,大眼睛,白脸蛋,是个洋混儿,我在街上看见过两次,次次都想扑上去啃她的小嘴儿。”

    想到岑典的脸蛋,车夫拉车跨步的腿更软绵了。可这样拉车太难使力,车夫说起点正经的。

    “他们家最近登门的可多了,我茶馆聊天的兄弟们都说最近老拉去叶家的客,这喷泉广场到街口再到钟楼、小洋楼的路,他们熟的透透的。没想到今儿我也拉上一个。”

    “我不是去登门,我是人家请我,我和叶家关系深得很,你不要乱说。”辛小姐反驳,自觉好歹自己也是有资格为叶家担心的人,不似其他那些访客浅薄,这车夫把自己看扁了。

    “行行行。”车夫促着音,算是应和了辛小姐的话。也许他说得过辛小姐,但他看出辛小姐的较真气,也不再和辛小姐辩论。

    “哎呀,现在的读书人。”

    路过个满脸皱纹的英国老太太,脸上戴个眼镜,正搬个板凳坐在门口织毛衣,毛衣针像打架似飞舞。虽然飞快,但不熟练,她手里的红毛衣辛小姐看她已经织了半年,还没织好,也不知道是给谁织的。

    辛小姐去喊:“史密斯太太,叶家出什么事了?”

    史密斯太太抬头,眯眼细看认出辛小姐,“没呢,我不知道呢,今天太阳真不好。”说完,继续织毛衣。

    辛小姐叫车夫再跑快点。尽管结合老太婆说的,无事发生的猜想已八九不离十,但辛小姐还是催促车夫使出吃奶的劲去跑,因为钱都付了,不跑快点白不跑。

    快到了,车夫像是想起什么惊天的事似的,脚步缓了,还不时转头往辛小姐那看——不是色眼,而是泛着胆寒的眼神。辛小姐不解看回去,车夫猫见老鼠似躲开。

    “你怎么了?”辛小姐问。

    犹犹豫豫,车夫说,“你会不会是他们派来的探子?”

    “什么……探子?”

    “对,探子。”车夫说完就闭了嘴,任辛小姐再敲打也不吐出半个字。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还好辛小姐对叶家安危已放了大半的心,有了闲心和闲脑,反倒对眼前的谜团好奇起来。

    车夫是先露出怯懦情绪的人,敌在明我在暗,于是辛小姐端坐一番,拿捏着口气试探问道,“我是叶家的贵客,我与叶家小太太好的像是一个人。”

    车夫没什么反应。虽然没了先前喊岑典小妞儿的轻浮劲,但辛小姐不觉得是因为对岑典的忌惮。于是辛小姐再接再厉,搬出叶家最有名气的人。

    “我丈夫与叶家的老爷叶大帅是老相识,他常常与我丈夫喝酒,求我丈夫办事。”

    辛小姐提起丈夫很骄傲,觉得把他的地位暗示得高一些连带着自己也高一些,车夫的嘴就更容易松口,于是夸大了点,用起求这个字。

    车夫还是没什么反应,不过不再回头,只顾着一步步踩脚下的路。

    那辛小姐就懂了,叶家除了以美丽著名的岑典、以狐假虎威出名的大帅,还只剩下一个人,于是她自信满满地说。

    “我与叶家的戴丰少爷熟得很,总在酒会上打招呼。你说的探子……没错,就是他派我来的。”

    车夫脚一顿,没留神踩着了路边的石子。可不敢停步,鞋掉了一半还跑得越发勤快,没一点刚刚讹钱的赖皮样,反倒像是一个勤勤恳恳拉车的老实人。

    这反应可不小。

    “行了,你把鞋穿齐整再拉车,免得让人误会我在剥削你似的。”辛小姐说。

    车夫听话,停了车,穿鞋。他也不愿不穿鞋硌脚,脚多容易坏,于是有这台阶他立刻就下。

    “我来呢,就是为了试探你的弹性。你迄今为止和多少人说过这事?”辛小姐装作轻描淡写问,她坐在车上,看车夫跪在地上绑鞋子。

    听见辛小姐的话,车夫从地上跳起来连连摆手,“没有没有,我都是听别人说的,都是他们那些茶馆的嘴长,我不知道的事多了。”

    连你这人精似的无赖脸上都露出害怕,辛小姐藏住更大的不解,追问,“他们都添油加醋了些什么?”

    “他们……他们……”车夫看起来说不出个所以然。

    不过他表现成这样,一定什么都知道。

    巨大的好奇下,辛小姐凶起脸呵斥,“给你脸色太好了是吧!这件事,连带着讹我车钱的事,都不能就这么算了!”

    “哎呦,姑奶奶。”车夫连连求饶,倒翻过自己的衣袋,倒了多出三小洋的铜板到地上。

    当着面,具体是多少,他不敢去数,这主子现在一个咳嗽都要吓他半条命。

    “快说,他们都添油加醋什么了?”美滋滋接过铜板,辛小姐保持冷酷。

    “他们说那晚看见的没穿衣服的女的不是外面带回来的妓女,而是那小太太……”车夫支支吾吾说了。

    信息量太大,辛小姐仿佛回到了留学时波旁教授的物理课,脑袋中云里雾里,眼珠子行星般转啊转。

    不过套话像是流水,断了就接不回来了,于是尽管辛小姐脑子一团浆糊,嘴里还是利索问,“你在哪看见的?”

    因为是浆糊,所以问错了。车夫眼泪都快掉下来否认,“不是我啊不是我。”

    “那是谁?”辛小姐把脑袋找回来一些。

    “胡大肚,那天晚上拉车经过这的是他。”

    “他人呢?”

    “他死了。”

    “他为什么死了?”

    “他说他看见叶家那小阁楼里有不穿衣服的女人正拉那鬼少爷的手,他还说那女的背上是潮红的,肯定刚被男人上过,他还想说什么,但他刚张口要说的时候就被叶少爷雇的人从身后拉到小巷里打死了……”

    *

    从黄包车上下来,辛小姐看见了完好无损的叶家。

    果然什么屁事都没有。辛小姐挥挥手让车夫赶紧走。

    不过硬要说这叶家有什么和平日不同的地方,那就是坐在洋房大门前的台阶上搞针线活的敏姨。

    外头花园的铁门掩着没关,辛小姐故意轻轻推开门,不打扰任何人,往叶家洋房那头走。

    才打听到惊奇事,辛小姐心里激动,但这激动不好表现在敏姨面前,得缓一缓,从门到门的这段路就是个好机会。

    “敏姨,你缝什么呢?”激动化作热情,辛小姐先和敏姨打招呼。

    敏姨正缝得仔细,一抬头,才看见辛小姐来,忙站起身,想迎辛小姐进去做客,但辛小姐说不用不用。

    “我是来找典典的,她在家吗?”

    “她啊,”敏姨托住手头的蓝布料,往大门里头一指,“在呢在呢,我下楼前还找她量过尺寸,你可是不知道,我们小太太的胸啊,又大了一圈,我一只手握都握不住,估计还是得老爷来,老爷手那么大一个,软乎得很呢。”

    辛小姐平日最爱听敏姨说这些,但今日她没了这份心思。现在听见小太太这两个字她腿就软。

    “我上去看看她行不行?”她问。

    敏姨说,“啊,恐怕不行。不然你看我,天上又不出太阳,我何必出来吹着风给她缝衣服?她新要我做的这套旗袍工还怪复杂的,足足十八个绣法,不在大灯底下绣我真看得费劲。”

    敏姨总喜欢说一些话之后接上一系列别的话,辛小姐也真喜欢从这些话里摘八卦听,但现在只觉得它们啰嗦。

    就是看见敏姨在门口莫名其妙,辛小姐才问敏姨能不能进去。这样一来,估计叶家人又在作什么妖。

    “今天大帅又搞了什么神鬼仪式?还是说又来了位贵客?”辛小姐问。

    “不是大帅,大帅今日吃完中饭就出去了。少爷也是,忙得很,张铭章一喊他他也走了,屋里只剩下我、老黄还有岑小姐。不过下午时候,老黄闲着点灯玩,看见灯坏了三个,上街买去,结果最后只有我与岑小姐作伴。”

    趁敏姨说着喘口气,辛小姐赶紧问,“那你怎么来这了?”

    她得说话,或者跺脚、或者做俯卧撑来分散自己的注意力,否则她的心要因为知道秘密不能立刻发泄而痒痒死。

    “哦,那是因为岑小姐说现在屋子里有鬼魅作祟,得把我和她分开,起码四层楼远,两个人离得太近人气太旺,鬼魅喜欢,会有鬼魅跟来。”

    “我们现在靠得这么近,怎么没事?”

    辛小姐不愧为先锋的知识分子,尽管心里焦急如焚还是试图举反例纠正怪力乱神。

    “不一样,我们在门口说话,鬼只在屋子里乱窜。”敏姨反倒感激道,“只是苦了岑小姐,把在屋外的机会让给我,自己在屋子里担惊受怕,活受罪。”

    辛小姐无语,只能退后一步,仰头望天。天仿佛收到了她求助般的目光,掉了一本书下来,啪一声摔在地上,就在辛小姐身右两步。敏姨大叫一声“小心”,辛小姐大跨一步避远,

    不过由于敏姨喊得大声,辛小姐吓得直哆嗦。

    这书仿佛为索她命而来,还是那句话,别人的秘事听不得。这不,遭报应了吧。

    劫后余生,敏姨走上来,把书捡起,威武极了,“你看吧,就是你表露出不相信,才差点被砸破脑袋。”

    辛小姐抖着嘴皮,内心极其复杂。想否认,否认不出来,想承认,又觉得乱了cao守。于是没有说话。说不出话。

    “这是什么书?”敏姨真是个得饶人处且饶人的农村妇女,看辛小姐抖得不轻,不再多叨弄,而是把书皮亮给辛小姐,诚恳发问。

    辛小姐憋住难受,定睛一看,这是一本外文书。

    书皮上写着英文字,怪不得敏姨看不懂。不过就算写着国字,没读过书的敏姨也不定看得懂。

    “这是……”

    辛小姐颤抖着指头指着书皮上的字,指哪在脑海里翻译出哪的意思,她想随口读出来,可直觉告诉她不可读出来。

    渐渐的,她的脸色从被吓红变成正常,手指也从抖变成不抖,恢复从前的样子。

    《儿子们与情人们》,劳伦斯,1913。

    可不,来到了她擅长的领域,气定神闲才是常态。

    辛小姐一点不十年怕井绳,抬头再望,没记错的话,这书是从最高的那层掉下来的,那层是叶家少爷的房间,同时也是——

    被车夫看见偷情的房间。

    车夫因此丧了命。

    “1913。”好像被威慑住,她只敢读出来这几个阿拉伯数字。

    “你说什么?”敏姨信奉老一辈说的,一辈子不打算掏耳朵,于是没听清。

    “这是论语。”辛小姐反应过来,糊弄道。

    “噢,是论语啊。咱们老祖宗的智慧都传到外国去了,他们那上帝居然看论语,一不小心失手,还掉到了我们的土地上,也算是认祖归宗了。”敏姨骄傲。

    “是啊。”辛小姐附和,为了帮岑典,没了cao守。

    “唉,你还进去吗,我得了上帝赐的论语,决定信一回这上帝,上帝一定把屋子里的妖怪赶跑了,现在谁都能进去逛逛。”

    “我不进去了。”拍拍飞溅到衣裙上的尘土,辛小姐摇头,准备离开这,“上帝赶我走呢。”

    “也对,我也不进去好了。”敏姨坐回来时的位置,拿起针线,继续绣起花来。

    云把太阳遮得严实,风又吹来,大风阵阵。

    辛小姐跨出铁门,再遥望一眼四楼。一个小阁楼,天阴昏昏暗暗,里头也昏昏暗暗,什么都看不见。

    “猫没人厉害,它只在春天发情,但人哪都行。”她自言自语。

    配合似,假山里传来一声猫叫,“喵。”

    发情之后的结晶,小小猫都出生了。辛小姐扶着铁栏门,心里落了个耳勺似的挠挠,依依不舍地再望一眼,再依依不舍地跨步,终于踏着鞋,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