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花事了(四)
理智告诉解萦,现在就这样放弃君不封,是对他过往牺牲的辜负。大哥舍弃一切,只为给她一个残缺的圆满。推他离开,大哥的牺牲成了泡影,更成了彻头彻尾的笑话。 可她的所作所为又何尝不是一个莫大的笑话? 大哥还活泼健康的时候,她没能好好待他。 以爱为前提的追逐,最终成了以爱为名义的践踏。 她从来就没学会好好爱人,她的爱就是伤害。她所谓的“爱恋”,也不过是想利用大哥来填补自己内心的空洞。也许她对大哥的感情本就不纯粹,也许她根本就没爱过大哥。比起对大哥的“爱”,一直驱使她行动的,更多的是她的不甘。她只是不愿意大哥就此从她的人生退场。 这样一个无情无义,自私自利,狼心狗肺的女人,大哥却爱她。 义无反顾地爱,倾其所有地爱,走投无路地爱。 他憎恨过她,却也最终谅解了她。 她替他不值,替他恶心,明明她只会让他痛,让他疼,让他尊严尽失,让他面目全非。 陪伴大哥的这段时日,解萦不止一次想过死。 大哥的情况无从逆转,除了自己的生命,她不知道还能用什么来弥补此前的过错。可等她抱着一身罪孽死了,大哥的痛苦就能结束吗?她走之后,谁又能来照顾他? 仇枫的到来,终于迫使她直面了现状。 赖以为生的小世界坍塌了,却依旧有摇摇欲坠的根基在支撑。 大哥自始至终都是她的托底,而废墟里有新的出路。 以前她总想着要把两个人绑在一起,却也忘了,大哥本就是个独立的个体,是自己霸占了他太久。 退一步,海阔天空。 自在逍遥的君不封,是因为遇见了她,才不再逍遥,不再自在。 她的存在本身,已经是他难以割舍的束缚。 就算她不曾拘禁他,在大哥心里,这些年他始终是她的拖累。就像青蛇蜕皮,壁虎断尾,为了她的未来,他可以毫不留情地抹杀掉两人的牵绊。 少时的她总在想,外面的花花世界就那么好吗?为什么他宁肯做回一个卑贱低微的乞儿,也不愿意回留芳谷看一眼。 其实,他一直惦念着回家。 大哥总对她说,就算没有堕月湖那档子事,他也会离开屠魔会来留芳谷隐居,好照料她长大。堕月湖的意外发生后,君不封心知肚明,他永远是个“无家可归”的“罪人”了。 她看他,永远是他在拒绝她的爱意;可他看她,也许最先想的,是他的留存不会害她。 塔城的记忆,已经像是上辈子的事了。 也许那才是她真正扭曲的开端。 解萦并不怕死,她只是太早地迫近了死亡,目睹了支离破碎的真相。 比起死亡,她更怕的,是一个人孤零零地走掉。她不愿让自己被再度抛下。 梦醒时分,意识到君不封始终不曾出现,那一瞬,山崩地裂。 但她的弥留之际,他有悄悄来过。 在她以为的人生绝境,大哥一直都在她身边。他给她度血,也抱着她哭。他的血护着她度过了鬼门关,而她的血,完全烧毁了他的奇经八脉,将他几年的休养生息打回原形,彻底断了他成为绝世高手的梦。 重逢时她骂他不来找她,骂他中毒活该,甚至为了让他痛苦,她不惮晚上几个时辰再给他服用镇痛的药物,她享受他在毒发时痉挛抽搐的苦痛。 但在不为人知的角落,大哥已经默默替她死了一回。 而这一切,他只字未提。 他的爱此前没有以她预想的方式来到自己面前,那它就从不曾存在吗? 是她被那可憎的迷恋遮蔽了双目。 最深沉的情谊,在她被大哥救下的那一刻,就已经拥有。 有了仇枫作证,再看大哥目前的情况,屠魔会应该不会再来找他的麻烦,未来,大哥有无数的好日子可以活。忘掉一切也好,所有令他痛苦的人和事都被他尽数抛到了脑后,现在又是一个无牵无挂的君不封。他远不用死水般沉默地陪在她身边,整个世界只围着她转。这不应该是她的英雄所拥有的余生,她由小到大的愿想也绝非如此。就像花朵总有草叶点缀,她只是想让这个始终热闹的人身边,有一个可以让她自由生长的位置。 但点缀是不能喧宾夺主的。 他本应是自由自在的雄鹰,而不是关在鸟笼里任她随意把玩的金丝雀。 她不要让大哥这样了。 翻出往日君不封常用的针线盒,解萦的慑心铃孤零零地躺在里面。她从盒里拿出彩绳,带着点讨好地问君不封:“大哥,之前你给我的手镯被我弄坏了……你再重新为我编一个手镯,好吗?” 君不封直直地盯着她,解萦估计自己这番话没能闯进他心里,虽然黯然,却也不伤悲——这本就是两人寻常不过的沉闷日常。但君不封就着一副似是而非的懵懂神情,竟熟练地将彩绳编好,很快把小铃铛点缀进去,将手镯妥帖地挂到解萦的手腕上。解萦笑着在他眼前晃了晃手镯,听着那铃铛的声响,君不封有片刻的失神。失神之后,他的双眼还是无光,又是此前那副空落落的神情。解萦的笑意渐隐,起身拍拍他的肩膀,她找了件仇枫能穿的干净袍子,拉开房门,问在外的仇枫想要吃些什么。 仇枫这时刚从屋外进来,看到面色平淡如水的解萦,微怔。一个人的成熟似乎只需一瞬,须臾不见,熟悉的少女已经改头换面,看尽了山高海阔。解萦朝他微微一笑,把衣服递给他,又问了他一遍,想要吃些什么。 仇枫笑道:“你一向不事庖厨,下厨的事,我来做就好。”君不封这时听着动静,已经从卧房跟了出来,许是太久没有走步,君不封的走路姿势稍显怪异,他紧盯着仇枫,还是试图将解萦往自己身后塞,不肯让仇枫近身。仇枫见状,复又摇头笑道,“君世叔之前有教过我一些菜肴的做法,我技艺不精,但味道应该不会差太远,会是你喜欢的滋味。” “我来帮你。” “陪着他吧。你在我身边,两年前他会放心,但现在……恐怕他只想杀了我。” 解萦钝钝地嗯了一声,领着君不封回到密室,继续替他收拾行囊。 用心棍被解萦最先收起,别在君不封腰间。她在屋里散落的物件中挑挑拣拣,君不封不知自己该做些什么,就一个人默默地站在角落,摸索用心棍上的花纹。 自从用心棍失而复得,平时夜里睡觉,如果不搂着解萦,他总要揣着它。 解萦研究他身上的病症,时常通宵达旦,整宿整宿地不合眼。回到密室,往往会看到君不封抱着用心棍缩成一团,身体紧绷,稍有一点风吹草动,他就警觉地醒来,无情地审视四周,仿佛自己还在亡命天涯。但看清来的人是解萦,他身上那本能的喋血气息消失的无影无踪,还是迷迷糊糊地冲着她笑。 拾捡好了密室的零碎,解萦牵着君不封的手,和他回到大厅,她去柴房瞥了一眼,仇枫那边尚算应对如流,并不用她去帮忙。解萦里里外外挑拣了一些药草,牵着君不封回到卧房,拿下了君不封腰间的香囊。取出香囊里陈旧的药草,与药草混在一起的,还有两人的一小绺头发。解萦怔怔地望着那个死结,君不封也凑到她面前,好奇地拨弄起来。 在大哥最初将两人的头发系到一起时,解萦不领他的情,恨他人之将死,其行也善。但两人磕磕绊绊地走到今天,也许也只有在这小香囊中,他俩可以毫无滞涩地厮守终身。 轻轻拭去脸上的泪痕,解萦朝君不封一笑,把他们的头发妥帖留在香囊里,细细地填好药草,郑重其事地将这个破旧丑陋的香囊重新挂回他腰间。 君不封垂头摸索香囊,小心翼翼地在手心颠来复去。新填入香囊的药草气味浓郁,仔细嗅闻手指,指尖已经沾染了草药的猛烈,煞是呛鼻。君不封垂头闻着,眼睛微眯,竟是难能的陶醉。他自顾自地摆弄了香囊许久,再度抬起头来,是很灿烂的傻笑,他兴高采烈地要去抱她,解萦试图推开他,没推动,也就默默接受了这个拥抱。 他们长久地相拥,天光微垂,女孩的眼泪渐渐染湿了他的前襟。君不封也许预感到了什么,在解萦试图离开他怀抱的时候,他下意识拥她拥得更紧。随即她哭,哭声小小的,细细的,像只孱弱的猫。他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甚至他不知道自己应不应该说话。他只是在这样寂静的拥抱里找到了一点熟悉的过往,可他什么都捕捉不到。 他们相拥了不知有多久,仇枫的声音从外面传来。趁着君不封失神的间隙,解萦离开了男人的桎梏,向前走了两步,她又认命地叹了口气,转身牵着他的手往外走。君不封傻笑着跟在她身后,就这么糊里糊涂地坐上了许久无人问津的圆桌。 即使过了两年,君不封传授的秘籍,仇枫都一字不落地记在心里,这回也基本复刻出了解萦所偏爱的家庭风味。君不封跟着解萦食不知味地久了,偶然吃到颇对胃口又甚是熟悉的风味,竟也绕过了解萦的喂食,笨拙地cao持了碗筷,要参与食物的抢夺。 “没人跟你抢,慢点吃。”解萦拍着君不封的背,笑意如星点火苗,灼开了脸上累月的寒冰。 从仇枫的手艺里吃到过往的余韵,解萦很是感慨,但饭菜吃下几口又开始后悔,恨自己没有提前验毒。虽然她将对方出卖给了燕云,但抛却这个背叛,仇枫在她心里,始终是那个对他忠心耿耿,矢志不渝的小哥哥。但她在对方心里,俨然是个恨不能当即除之后快的妖女,他有千种万种报复自己的理由,毒杀也算一种。随后解萦轻轻笑了,但这又如何呢?仇枫最极致的报复,也不过是三个人一同死在餐桌上。单是她死了,大哥能够解脱;大哥死在她面前,她也会立刻随他离去;而仇枫如果死了,她也会将他妥善安葬,让他沉睡在景色最好的无翁山下,白头川边。 “在想什么?”仇枫轻声问她。不等解萦回答,仇枫已经自顾自地说了答案,“是不是在想我会不会给你下毒?” “你下了?” “没有。我倒是想,但你是玩弄药物的高手,我就算做了手脚,也会顷刻间被你发现……何必呢。” 解萦苦笑着摇头,埋头猛吃了几口菜,确认食欲彻底散得干干净净,她撑着手,黯然地看着一旁埋头苦吃的君不封,而仇枫亦放下了碗筷,默然地看着她。 “小枫,我师兄现在在哪儿?” 解萦最先打破了两人的沉默,他们此前的对话一直有些避重就轻的逃避,但她笃定他会告诉她。 “余杭。他四处行医惯了,这次也是遇见些棘手的事,不得已耽搁在那里。我可以先飞鸽传书,让他处理好事情后先待在余杭,不要离开。” “大哥的情况不宜大摇大摆地直接从谷内出发,目的地是余杭的话,从水路出发会更好。”解萦说着来了书房,火速写下一封信笺。她吹口哨唤来了驯养的鸽子,带着她的字条疾驰而去。 “我给码头的熟人传了口信,今夜丑时,你带着乔装好的大哥从留芳谷码头出发。离谷的河流湍急,不到两天,你们就能抵达余杭。” “好。” “我还需要你帮我写一封给师兄的信件,我说,你写。” 结伴闯荡江湖的两年,两人已有了长足的默契。仇枫不多问,仅是拿来纸笔,随着解萦的叙述,下笔不停。 写到最后,仇枫微微皱了眉。 解萦的这封信,基本将君不封的病症囊括了齐全,信里不只写了她对他痴傻之症的 推敲,残留在君不封身上的顽疴痼疾也被解萦一一写到信上,随之附上的,还有她为了应对这些情况所研制的对症药物。 “塔城的事,说来还要谢谢你帮我解了一个疑窦。以前我只知道大哥身中剧毒,虽然最后是控制住了他身上的毒素,救了他一命,但毒物已经入侵奇经八脉,将他的身体搅得一团乱。他身上成色不明的毒素太多,他的功力恢复也迟迟没有进展。现在知道了他最初中的那种毒,反过来推敲,大哥当时极有可能被边塞的巫医搭救,有些用药的困顿也就迎刃而解了。我的天分不及师兄,他是留芳谷百年来罕见的天才,我的这封信,他一看就会懂。”解萦顿了顿,“小枫,我这段时日翻阅古籍,说无为宫在创派之初有种功法,逆经脉而行,因为容易走火入魔,修习者甚少,甚至成了禁书。都说这种功法一旦练成,内功修为当世罕见。我以前一直在想大哥的情况,要怎么才能恢复如初。之前帮他解毒,让他服用了留芳谷的一些秘药,等于是帮他洗了髓。但大哥之前的问题,其实不是内力消散,是经脉阻塞。我在想,如果大哥研习了这种心法,再反向注入内力,是否有机会冲破本来的郁结,将那些滞涩为他所用?当然,这也只是我的一个猜想……大哥的身体,早就被我和蛊毒毁得七零八落了。” 仇枫谨慎地答道:“这份心法我略有耳闻,因为不能像其他功法那样对门下弟子的修行有显著提高,基本已经被门派束之高阁,这本倒不是禁书,应该只是修习者甚少,无人提及。无为宫经楼收录颇丰,里面想是有记载,等我回了昆仑山,会去研究一下,如果有进展,我会誊写这份功法,把它交给你师兄,看他那边怎么定夺。” “你有心了。”解萦很罕见地因为“不好意思”而低下了头。 “小枫,如果我师兄去帮忙医治大哥,不排除大哥的记忆会恢复,但……大概率是不会的。我师兄一贯不问江湖世事,大哥此前那点陈芝麻烂谷子的事迹,师兄也不见得知道。我不想叨扰大哥之后的生活,也请你隐瞒大哥的过往,对往事守口如瓶……如果只是向师兄交代大哥的姓名,他那边应该是对不上号的。” “小萦……你向我嘱咐了这么多,已经不像是让我带君世叔去治疗,倒像是……像是在托孤。” “是吗?”解萦恍惚一笑,又自嘲地否定自己,“还到不了托孤的那一步。现在死了,岂不是太便宜我了?而且大哥也远轮不到我去托孤……明明是我一直离不开他。” “这一趟去余杭,你不和我们一起走吗?” 凝望君不封的侧颜,两人过往的经历又在解萦眼前走马观花地掠过。她平复了好一阵情绪,才勉强笑道:“不去了,按大哥这边的情况,我们两头行事更好。” “但你精通医理,又照顾他良久,有你陪伴在他身边,他应该会更自如一些。” “我知道。”她轻声说,“但我……”解萦狼狈地擦去眼角的泪花,不再看仇枫。 “你把他交给我,就不怕路上我伺机虐待他吗?”他定定地看着她,眼里也有了一丝玩味,“毕竟你把我害成了这样。” 解萦慌张了一瞬,却还是笑脸盈盈地看着他。 “你不会。” 仇枫苦笑。 是啊,他不会。 他自始至终都是被拿捏的那个人。 他对她的报复,也只能到此为止。 “小萦,抱抱我好吗?” 仇枫笑里含泪,接受了解萦这一个拥抱。 他有预感,也许这就是两人这辈子最后一次碰面了。 以前他对两人的未来有过很多天花乱坠的设想,即便被燕云日以继夜地羞辱折磨,他都想着要为解萦报仇,再到黄泉下寻她。 但实际上,她才是戕害自己和师父的罪魁祸首。 怎么能不恨呢? 如果不是君不封突如其来护住她,他的剑绝对已经深深地刺进了她的身体,甚至,解萦也许已经成了一具尸体。 发现自己是个无足轻重的替身,他不是不恨,不是不怨。 可在剑刺中君不封的那一刻,他就已经懂了。 同样是被她深深算计过的两个男人,君不封所遭受的侮辱与折磨都远超于他。 可他在暴怒下会把剑指向她,君不封只会一次又一次护住她。 如果把对解萦的追逐看成是一场血腥的争夺游戏,他从最开始就是输家。 “等你稳定好了,我们就飞鸽联系。” “好,我尽力而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