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落花(四)
在柴房忙碌了一阵,君不封很快为解萦端来一碗卖相极佳的猪油拌饭,除了已经熬到发白的滋补鱼汤,他还额外配有一小碗凉拌青菜,上面放着切好的咸鸭蛋。看女孩的视线落到了青菜上,君不封心领神会地解释:“这是我从院子里采摘的野菜,滋味很不错。” “之前你说这宅子里里外外都被人下了阴毒,长在院子里的野菜……不怕有毒吗?” “你放心,这四周的野菜早都被我啃了个遍,真要出事,也等不到现在。我也不可能真给你吃没把握的食物,这些菜端上来之前,我都简单试过菜,你看,还活蹦乱跳的。”君不封随手甩开腰间的用心棍,潇洒利落地耍了套棍法。 留意到女孩惊讶的神情,君不封知道自己没有白卖弄。收回短棍后,他跃跃欲试地搓起了手。解萦看他这样子,似乎当真准备要表演一个后空翻,她吓得赶忙拦住他,却牵动到自己的伤口,一下疼得无法言语,到嘴的笑意也不情愿地瘪下去,只能哀哀地闷哼。 君不封心知自己做过了头,也不敢再逗她。他心虚地瞟着她,有心想给这面善的姑娘做点什么,可又不知该从何下手,只能巴巴地等她把这股疼痛熬过去,再问她要不要去叫晏宁回来,给她喂饭。 解萦犹豫了一阵,很小声地说:“师兄为我cao劳了大半天,现在想是在外面用饭,就不麻烦他了。” 君不封“嗯”了一声,人没动弹,愣神了片刻,他手忙脚乱地舀了勺鱼汤,抖着手,悉心地吹了又吹,才肯将汤水缓缓送入女孩口中。 女孩显然等待他多时,她全程耐心地看着他拙劣的举动,挂着层冰霜的惨淡面容逐渐被笑意冲开,似是一下吹散了盘桓在身的所有阴霾。君不封从不知道,原来出糗也能为一个女孩带来这样莫大的快乐。看她欢喜,他也欣悦不已,直摸着后脑勺傻乐,笑容灿烂仿若骄阳,即便他觉得自己并不值得她如此快乐。 喂完一小碗鱼汤,便是他精心准备的菜肴。女孩委托他帮忙调整了身体的角度,这样牵动四肢,疼痛尚可忍受,不用君不封全程帮衬,她可以自己进食。 君不封看出女孩不需要自己过多照料,便沉着声坐在一边,他先是将这平素住惯了的屋子细细打量一番,思忖住进一个小姑娘后需要添置的家当,后面又想这丫头许是要坐轮椅,到底应该伐哪种树木,能让她坐得更稳当。 千思万绪想了一圈,君不封心里有了大致的图景,准备待会儿再和这姑娘聊一下,确定了她个人的需求,便可以大展拳脚,着手改造。 主意一拿定,君不封跑偏的思绪又回到了女孩身上——她认真地吃着面前的简单菜肴,因为有伤,吃得很慢。 贸贸然地盯着年轻姑娘瞧委实不礼貌,君不封像之前扫视房屋那般,装模作样地左顾右盼,感觉女孩的注意力似乎从自己身上转移,他才悄悄地聚拢视线,放任地偷瞄她。 偷瞄的次数多了,就成了光明正大的偷窥。 君不封的手艺仅在晏宁和司徒清面前亮过相,虽然他自诩厨艺不错,但给一个气质不俗的女孩吃,到底让他心中打鼓。仓促准备可端不出什么山珍海味,能不被她认为是狗食,已经是他的侥幸。 女孩很快用她认真到堪称虔诚的吃法打消了他的顾虑。平心而论,这吃法有些危险,似乎不见吞咽,她仅是机械地不停往嘴里塞,但这也不似饿久了的狼吞虎咽,她的神情与举动更像一个从未被世间善待的少女偶然得到了一点善意,由心底发出对这善意的珍惜与敬重,看着虽然不雅,也自有一份宝相庄严。家常便饭在她的咀嚼下亦变得可口异常,君不封偷窥了片刻,竟也跟着饥肠辘辘起来。 君不封虽然饿,并不舍得随便抛下女孩去觅食,可就算待在她身侧,他也不知该做些什么为好。他只是单纯地被扣在椅子上无从动弹,看她一本正经地吃饭,将一碗猪油拌饭中的心意吸收得一干二净。 付出被无限尊重,对他而言,也是女孩给予他的极致款待了。 解萦慢吞吞地吃完了面前的所有食物,其间君不封还特意往返柴房,给她另舀了碗鱼汤。酒足饭饱后,君不封问她还需不需要置办什么东西,可女孩的气力似乎在吃完饭的那一瞬就消失殆尽了,她哼哼了几声,说需要一些结实的木材,便喃喃地睡了过去。 君不封为她理好被褥,给屋里的小火炉添了把柴,便悄声离开房屋,在院内闲聊的晏宁和司徒清也被他勒令噤声。柴房在主卧房的正对面,有一定距离,里面的声音按说影响不到卧房分毫,但君不封洗刷碗筷始终屏气凝神,生怕弄出什么动静。晏宁吃饱喝足过来帮忙,看君不封这四处受限的样子就好笑。 “你说说你,多大个人了,今天的反应跟这辈子没见过女人似的,至于吗?来了个留芳谷娇滴滴的小师妹,你就东西南北都分不清了。” “刚才独处时我问过她,她同意在我这儿暂住了。” “哟,这是特意绕过我,直接联系正主了?看你傻了一路,怎么这种时候又开始精明了?不过……”晏宁喃喃道,“我这师妹之前是出了名的冷若冰霜,尤其讨厌男人近身,刚才就算是我喂药,她都反感得一塌糊涂,怎么你三言两语就能把她说服?还能……等下,刚才和司徒聊天我都忘了,你在卧房里待了这么久,是全程帮她喂饭了?” “半程。”君不封谨慎地纠正。 “哟,听这话你还挺得意?”晏宁抬腿就是一脚,“好你个登徒子,救人时轻薄人家姑娘不说,现在姑娘醒了,你这中山狼倒上赶着献殷勤了。别说她同意让你照料,今儿她师兄我就替她做主了,傍晚时分我们就走,回医馆!” “小晏……别胡闹。” 晏宁不忿地哼了一声:“虽然这近两年的时光,我还算了解你的为人,但我师妹毕竟年轻貌美,又……算了,你是个知人知面不知心的单身汉,把你俩单独放一起,我可不知道你会对她一个孤苦伶仃的小姑娘做什么。” “晏宁,你把我当什么人了!” “哟呵,这么说的话,今天发痴了一路的丐帮大侠是谁啊?” “呃……”君不封红了脸,“是我。” “承认得还挺痛快。” “事出反常……就算我是局中人,也不会意识不到。”他的视线下意识落到了卧房,晏宁看着君不封寂寥的神情,也不再开对方的玩笑,反而沉重地叹了口气,“她一个孤苦伶仃的小姑娘……现在又遭了劫,不管怎么说,一个男人照料她,多少是不便。” “我又何尝不知呢,我倒是提议要请农妇来帮忙照料,可话才起了头,她一句‘江湖儿女,不拘俗礼’就给我否了……她倒是心善,知道外面兵荒马乱的,大家都自顾不暇……晏宁,就像你对我的不放心,在这巴陵,除了你,我也没有能够信任的人。我倒是想让你照料她,你们是师兄妹,先天亲厚,可你的医馆里鱼龙混杂,之前也不是没出过岔子,你对应尚且吃力,又何谈一个小姑娘呢?这样,小晏,你要实在信不过我,就给我下你们留芳谷的秘药,我但凡对她起了一丝不轨之心,就当场经脉爆裂而亡。” 晏宁笑着摇摇头:“放心吧,用不着我出手,谷里能和她拼毒术的弟子屈指可数,单凭你想近那鬼丫头的身,差得远呢。”他满怀深意地朝君不封眨眨眼,君不封隐约嗅出了不妙的味道,又下意识望了望卧房,低声问道,“小晏,我有个问题,你这个师妹今年生辰几何?” “哟,还说自己没着魔呢,这才认识不过两个时辰,都打听起人家岁数了。” 君不封急得连连摆手,语气也拔高了不少:“我不是这个意思!” 晏宁好气又好笑地踹开他,掰开手算了算。 君不封听了晏宁估算的数字,原来这姑娘的年纪要比她看上去大上不少。可饶是如此,两人之间也差了整整十六岁。 “也说不出是为何,我见她便觉得投缘,但我这个年纪,做小姑娘的爹都绰绰有余了。你我称兄道弟,她既是你的师妹,也就是我的小妹子,兄长照顾幼妹,合乎情理。这样,你总能安心吧?” “照顾幼妹吗?我倒是记得,她以前也有过一个兄长,还扯着我的袖子希望我和她那个哥哥做朋友。”晏宁神情一黯,“不封,我师妹从小就命苦,又是……又是从战场上回来的,你照顾她的这些天……就多逗逗她开心吧。” 君不封郑重其事地点点头,望向卧房的目光,是很罕见的温柔。 “说起来,咱俩聊了这么多……我还不清楚她的名字。” “不是,你俩在屋里聊了这么久都在聊什么?你这年纪都跟我打听了,回过头跟我说不知道姑娘的名字,这话说着不好笑吗?” 君不封被他说着尴尬,单是闷着声挠头,晏宁气不打一处来,又追着踹他:“你怎么自己不去问?” “嘿……我不是,张不开口吗。” “咋?她一个小姑娘,是能吃了你还是怎么着?还能张不开口?” 君不封比划半天,憋得脸色发紫,晏宁勉强从对方混乱的叙述中拼贴出了君不封的复杂思绪。也许是因为解萦看起来太过苍白凛冽,即便她是和颜悦色地同他交谈,君不封也能感到一股威压扑面而来,何况她相貌柔美,气质出众,略显狼狈的吃饭模样又无疑昭示了她的苦命。这样一个苍白清瘦的姑娘才来巴陵就遭此大劫。在她面前,君不封本就拘谨,女孩一口一声地君大侠叫着,满怀敬重,他越在她身边坐着,就越觉得难过。罪恶感已经快要把他压垮,能在问她必需品时和她有来有回地交谈,已经是他的极限,而旁的东西,他已没法再开口。 晏宁知晓君不封的为人,知道他会为这样的误伤而难过,对此也不再坚持。他清清嗓子,正色道:“她叫解萦,解是……呃,你不识字,我就不说了。解萦和我一样,都是被留芳谷收容的孤儿。刚说过,她幼时有一个很亲近的义兄,可惜那人堕入邪道,死于非命,她也就没了唯一的亲人。我们有过一段时间的交际,那丫头,精明得很。后面我离开留芳谷四处游历,再没回过谷中。她的消息,也都是偶尔在和师父的通信中才能看到。说起来……仇……” “什么?” 晏宁突兀想起,师父此前的信函中就有提过仇枫,还说他与解萦关系亲厚,两人有望成就一段武林佳话,而自己救下仇枫后,那小道士似乎也曾拐着弯地打探过解萦的消息。 只是这毕竟是仇枫和解萦两个人的故事,而他也答应了仇枫,向君不封隐瞒自己的一切信息,也便若无其事地摇摇头,不再继续讲了。 君不封倒是不在意晏宁的戛然而止,他掰着指头数了数,是突如其来的豪情万丈:“给我两周时间,现在她气血不足,脸色苍白,两周以后,保准养出一个脸色红润,气血充裕的小妹子。” 晏宁扑哧一笑,一把扯住要进屋探望的男人:“有道是‘火烧眉毛,且顾眼下’,话先别说太满,照料她需要置备什么东西,你清楚吗?” 君不封难得地胸有成竹,鼠来宝似的背了一溜。晏宁神色不变地听着他背完,笑里满是揶揄:“我看你置备了这么一圈,还是丢了件重要的东西。这样吧,你要不自己弄一个木桶,要不上街买一个马桶,一个小姑娘,腿上有疾,如厕的时候,难不成还要你给支着吗?” 君不封再度闹了个大红脸,他思前想后,千算万算,脑海里把整个房屋都重新翻修重建,却把至关重要的夜壶恭桶忘得一干二净,仿佛仙女从来不需要排泄。摸了摸衣兜里的铜钱,他没多言语,赶忙奔去市集,货比三家,最终买回了适合解萦身量的马桶。 晏宁在他外出时一直守在院内照料解萦,等到君不封回来,才和司徒清一起告辞,解萦这时也已经从冗长的睡眠中醒来。 睁开眼睛,她先是愣,似是不清楚自己在哪儿,看到君不封轻手轻脚地进了屋,她的神情几近于呆滞,半晌没意识到究竟发生了什么,等到彻底回过味儿来,她没滋没味地吸了吸鼻子,说,她要小解。 在君不封看来,“排泄”算是贴身照料里最为难过的一关,他是个过惯苦日子的粗人,自然不会嫌弃这些繁琐,也不会为此尴尬,但他又在想女孩会不会面薄。 抱着她稳稳地放到了马桶上,君不封背过身,能听到身后剥下衣裤窸窸窣窣的声响,可之后就没了声。 他心里一急,语气干涩地问她:“小姑娘,你是,是不是紧张?要不要我给你吹个口哨?” 不等解萦开口,他已经吹起了跑调的口哨。 这口哨本应是不跑调的,他还记得那曲调,但可能真正紧张的人是自己。 女孩嗤笑一声,说这不是利尿的哨,再这么吹下去,小心把老鹰招了来。 哗哗的声响很快从背后传来,君不封愈发面红耳赤,口哨也下意识吹得更大了些,仿佛只要自己足够努力,就能彻底盖住这令人抓狂的声响。 完事之后,他给解萦递了方巾,女孩擦拭了身体,又把方巾还给他,抬手拍拍他的臂膀。他很快抱起她,这是一份轻飘飘的重量,烧得他的指尖发麻发烫。放她回床上的那一瞬,君不封几乎是溃不成军地扔——他很小心地控制了自己的力道,让她稳稳地落在了床上。 女孩似笑非笑地打量他,这让他更不愿意与她对视了。 “我现在终于可以相信,师兄说君大侠不近女色了,小解而已,吓成这样,这要是大解,或者月事来了,指不定君大侠会吓成什么样呢。” 解萦的语气很是揶揄,她似乎从清醒后就没怎么跟他保持客气,他们之间固然有距离,他能感受到她的生人勿近,一句“君大侠”,已然是两人之间不可逾越的天堑。可另一方面,他们又像相熟了太久的老友,她清楚他的一切软肋,调侃亦是蛇打七寸,正中要害。 解萦盯着君不封跑马般的脸色变化,轻笑道:“君大侠无须为我担心,我从小就习惯照料瘫痪在床的病人,长年累月,当然不会再有触动。现在不过是把自己摆到了曾经病人的位置,而我本应做的事被人接替了去,但事还是那些事,不会有任何变化。” 君不封叹了口气:“是我多虑了,最后倒弄得自己不自在。你的话也提醒了我,总得给你备一些好用的月事带。小姑娘,说出来你别嫌弃,我少时为了糊口,也曾卖过这些物什……不过我的手艺还可以,妇人们都夸我做得好。” “你心灵手巧,蕙质兰心,被夸是应该,我能用上是我的福分,有什么好嫌弃的。” 君不封不自在地偏过了头:“心灵手巧我认,蕙质兰心是什么?这感觉也不像形容男人的词啊。” “可以形容男人,我读过书。” “哦。”君不封闷闷地垂下头。 他不识字,他没文化。 “刚才小解,有一段时间没声音,是因为憋了太久,不是紧张。”她说。 君不封虎头虎脑地嗯了一声,并不看她。 “口哨后面吹得比前面好,以后如厕都可以这么吹。”她又说。 他抬起头,惊讶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