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一江水(二)
及至吃饭之前,两人都识趣地略过了名字的话题不提,解萦感怀身世,郁结难抒,很快就缩回床上,一个人闷闷地想事。君不封听了个一知半解,单是看女孩的脸色就跟着难受。他存着一肚子的好奇,可千头万绪无从问起,似乎怎么开口都是伤心。女孩的背景远比自己想象的复杂,他要很小心地交流,才能不触及她的雷区。 回到柴房筹备佐餐的小菜,君不封还在想适才解萦所说的话。解萦无意和他讲述她的过往,他只能凭着自己已知的信息去猜——到底是怎样的遭逢,能把一个谪仙似的少女逼到对尘世毫无留恋,一度想去尼姑庵出家?在两人不时熟稔到仿佛老友插科打诨的状态背后,比起女孩偶尔为之的调侃,他更多能看到的,是她身上挥之不去的颓丧。 在君不封的认知里,这样的颓丧似乎就不该和她挂钩,她可以悲伤,可以难过,但真的遇到了难挨的困顿,她整个人就如蒲草一般柔韧坚强。可就如解萦的名字所示,心结难解,人就只能这样郁郁地沉坠下去,他找不到通往她内心的道路,但不妨碍他想待她好一点,再好一点。 吃饭时,两人有一言没一语地闲聊,时常聊着聊着,君不封就短暂地走了神,连解萦对他这顿饭的夸赞也只听了个囫囵。他打心底里疼惜解萦,可苦思冥想了半天,也不知道自己还能再为她做些什么,但凡他能想到的,在自己力所能及范围内能做到的,他都尽力为她做了。 可是,不够啊。 耳畔几次三番地响起这几个字,想到最后,君不封直截了当地问解萦,对现在的生活还有什么不满,他会尽可能帮她改善。 解萦低头舀了几勺鱼汤,用以拌饭,又慢吞吞地吃了两块合渣,在君不封热切的目光下,她摇摇头。 君不封眉头紧皱,声音也低下来,带着点恳求地问她:“你再想想呢?” 解萦枕着手看他,似笑非笑,男人果然脸色不自然地吹起了口哨,目光游移。 她垂下头,脸上挤出两个笑涡。 “君大侠帮我多置备些糯米和酒曲就好,如果有可能的话,再看看集市上有没有衮州产的红曲,至于高粱玉米大麦这些作物,等到成熟的时令,我们再准备也不迟。”解萦话里话外还是围绕着即将进行的酿酒工序,君不封答应了她的要求,面上始终不大得意。一顿饭吃完,君不封吞吞吐吐地表示,他总觉得是自己这几日没照顾好她,才让她一天内连续哭了数次。 解萦愕然,眼里很快蒙了一层薄薄的雾,仿佛要印证君不封的假设,君不封神色黯淡,她却紧紧牵住他的手。两人的手心有着相似的伤疤,君不封的掌心火热,解萦却冰冷,这让他本能把她的双手簇入掌心,为她取暖。 女孩眼里满是星点闪烁的微光,眼泪落下来,她却在冲着他傻笑。 君不封嘴角微扬,神情苦涩。 两人心有灵犀地沉默。 解萦的双手就像是千年的坚冰,焐了半天,丝毫没有融化的迹象。君不封实在焐得没了辙,干脆向解萦体内注入一小股真气。 暌违已久的暖流遍布周身,解萦打了个哆嗦,懒洋洋地哼了一声。 也许是他的错觉,女孩的手掌似乎有了些许温度。 君不封发现了自己的新效用,高兴得差点一蹦三尺高。他克制住自己的兴奋,替解萦理好被褥,便跑去医馆大张旗鼓地诉说自己的新发现,直到自己因为叫嚷的声音太大,被晏宁一脚踹走。 解萦此前写下的药方,君不封已经转交给晏宁,这下也不留恋,将身一转,整个人兴致勃勃地去市集采购。 回到家中,两扇竹编簸箕被他摇满了怒放的花瓣。解萦也睡饱了午觉,正在懒洋洋地打呵欠。许是自己那点微薄内力的缘故,解萦的脸色较平常红润不少,神情也灵动活泛了些。 糯米酒自是不难做,君不封也清楚就中的工序,但酒曲和糯米的多寡,花瓣的数量,以及窖藏的温度,都关乎着最后成品的质量。解萦显然是个中老手,即便做不到事事亲力亲为,君不封也能预见成品的成色。 两人忙碌了一个下午,方才处理完手里的所有材料,桃花酒最快要三天后才能品尝。解萦身上的伤势毕竟没有痊愈,依着她的吩咐酿完酒,君不封是一件家务也不肯让解萦再去做。 翌日醒来,解萦同君不封说好,深夜时分,让君不封带着她去郊外寻药。 晏宁白日前来看诊,带来了解萦药方中所需的药材。他本想和解萦就着她身上的蛊毒多聊两句,可解萦已经使唤着君不封帮忙处理药材,俨然没有要和他交流的打算。看这两位之间其乐融融的样子,晏宁不便打扰,嘱咐君不封记得每日给女孩注入内力,观察她的情况,便告辞离去。 晏宁走后,两个人很快处理完药材,在解萦义正严词地要求下,君不封把自己手里的活分给女孩,让她帮忙做些小手工。为了维持生计,君不封有时也会做编织品去集市上卖。解萦手笨,做不了缝纫的精细活,藤筐也编得粗糙,君不封看她干活看得眼睛难受,又不便弗了她的好意,好在解萦对自己的水平有自知之明,连着编坏了三个藤筐,她噘着嘴把藤条一甩,管君不封要来了一把刻刀,一块木料。 君不封手里忙得都是日常吃饭的家伙事,真抄起手来,很难注意到身旁悄无声息的女孩,等他忙完了这几日要去集市上卖的货物,回过头来,女孩已经转着剃刀,要求他给她新的木料。此前的木料已被解萦做成了很有风格的木雕,寥寥几刀已经足够君不封辨认——解萦所雕刻的对象,赫然是他。 君不封生平第一次接到这样的礼遇,忍不住啧啧称奇。解萦拭了拭额间沁出的细汗,有些羞赧地一笑,把木雕递给他。君不封受宠若惊地接过,躲在一旁,爱不释手地端详把玩。 等君不封恋恋不舍地放下了手里的木雕,解萦的第二个木雕也随之出炉。 解萦这回带给君不封的不是惊喜,而是惊讶。 他不是没看过民间艺人雕刻作画,原型若是真人,作品多要经过数次比对,方可成型。可解萦并非如此,她雕刻他是信手拈来,他的形象了然于她心中。 君不封小心翼翼地接过木雕,细心拂去上面还没被完全拭去的木屑,再一抬头,女孩已经有条不紊地刻起了第三个木雕,仅是简单的几刀,他已经认出,女孩这次雕刻的对象,还是他。 整整一个白天,解萦似是着了魔,除却午餐,她一直攥着手里的木料不放,而君不封忙完了手头的活计,就目不转睛地盯着解萦动作。 解萦从不抬头看他,可雕出的每一个人都是他。 傍晚时分,君不封怀里多了八个姿态各异的小木雕。他不是自恋的人,看到以自己为原型的木雕,他甚至感到难言的害羞。 都说留芳谷的弟子各个有本事,解萦平常闷声不吭,不显山不露水,他对病恹恹的小姑娘没有过太多期许,只希望她能够早日康复,展露笑颜。可如今,女孩的体寒症状迟迟不见好转,她拖着病体,也要向他表示自己的感谢。 君不封识货,知道这木雕之下真心实意的珍贵,同时他也羞愧,毕竟他为她做的事情太少,似乎不该接受这样厚重的馈赠。 晚饭后,君不封想到一个主意,兴冲冲地为解萦按摩,替她的肩膀脖颈舒筋活血。解萦被他按了一会儿,执意要他躺下,自己来给他按摩,教教他真正的按摩手法。 她的肩伤未愈,只能靠未受伤的一侧使劲,君不封先是被她按着疼,后面渐渐觉出了舒服,整个人轻飘飘地发愣。随即,他想到另一个问题,女孩脚伤未愈,无法长时间行走,晚上领她采药,也只能由自己背着她出行。她目前只能靠身体一侧使劲,恐怕到时会吃力。 最好的方法,是把她“绑”在自己身上。 君不封如昨日那般,给解萦体内注入一股真气,趁解萦调息之际,他从柴房拿来麻绳,让解萦爬到自己背上,能运动的手拿着麻绳的一端,自己动作利索地将两人连缠了几圈。 确定小姑娘被彻底拘在了他的脊背上,君不封舒了口气,认真地打好了绳结。 解萦如何不懂他的打算,这时眼里已是薄雾一片。 她被迫和他“拴”到了一起,想要搂他,却又不敢。 儿时的记忆突然很鲜活地向她涌来,那时他们初次见面,大哥还在做卧底,须发都乱糟糟的,而她就像一把小伞,软趴趴地塌在他头上。他一路扶着自己,给她哼童谣,生怕她从他的肩头掉下去,而那时候她在想,大哥哥虽然看起来凌乱,脖颈和耳后都很干净,定非一般的乞丐。 解萦忍着鼻酸,虚虚地搂住他,眼泪到底还是流了下来,很快沾湿了他的衣襟。 男人的声音很轻,带着点无奈的宠溺:“好端端的,我们小姑娘怎么又哭了?” 她吸了吸鼻子,强忍着号啕的欲望,把头埋得更低:“你少管。” “好,不管不管。”他好脾气地拍拍她的肩膀,从角落里翻出一件蓑衣。 “之前虽然委托裁缝替你做了新衣,但委托来委托去,还是有疏漏没想到,这不,没能给你做一件挡风的大氅。夜里阴寒,现在只能委屈你披着我的蓑衣将就一下。” “才不是将就。”解萦本能将他搂得更紧了些。 有了内力的催动,解萦的身体也不似平常那般阴凉,但寒意还在。君不封被激得打了个寒噤,白日沿袭至今的疲倦神奇消散,屋里突然变得很静,静到他能听清她的呼吸。 她似乎不再哭了,正安静地趴在他的肩头,悄悄嗅他的动静。 一个鲜活可爱的女孩就这么突兀地出现在他的人生中,君不封难以说清自己这一瞬的震撼。他不再耽搁,转头踏入了苍茫夜色,一路步履不停,很快带着解萦来到目的地。 解萦所需的药材与昙花相似,名曰夕昙。夕昙逐月而生,只在夜间开放,花期仅有半个时辰,花朵采摘后会在三炷香内极速枯萎,若要将它入药,需在枯萎之前进行处理,过往晏宁用到这味药时,也只能夜里亲自采摘。 与夕昙相伴而生的,还有几味药草,它们虽不与夕昙同死,但一直与它共生。医者们平素采药,都是靠着辨别这几种共生药草,精准把握夕昙的位置。 这夜月光正好,夕昙怒放,君不封依着解萦的吩咐,一连采摘数朵,加上路上采摘的其他偏门草药,可谓满载而归。 返程途中,君不封脚踝的旧伤复发,双腿脱力。若不是他反应及时,找了棵大树做凭依,只怕解萦会和他一并摔在路上。 距离状态恢复还需要一些时间,君不封心里数着数,生怕赶不上回家,耽误解萦的安排。偏头看身后的解萦,女孩瘪着嘴,愁云惨淡,想是在生他的气。 他垂头丧气地揉着脚踝,暗骂自己这臭毛病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个时候来。 “旧伤复发的时候,很痛吧……” “也不痛,就是会突然没力气,双腿就像废掉似的,没什么知觉。”回答完女孩的疑问,君不封忽有所感,转过头,女孩鼻尖泛红,眼里隐隐有泪。 见她如此,他的鼻子也不争气地酸起来。他冲她笑道:“小姑娘,认识你也有段时间了,今天才发现,原来我们小丫头也是个爱哭鬼。陈年旧伤,连我自己都不清楚来路,你就别为我难过啦。” 解萦鼻音很重地“嗯”了一声,怏怏地趴在他肩头,满溢的泪水很快淌了他一脖颈。君不封无奈,还是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哄她不要哭。 “我有个法子。”她的声音很细很小,还在努力遮掩自己的狼狈。 “嗯。”君不封点了点自己的耳朵,示意他在认真听。 解萦扒着他的脑袋,同他慢慢讲。女孩的身体冷,呼吸却烫,呼出的热气绽在他脸上,就像把他放在一块热炭上烤,很快就被烧得没了形状。 寒风四起,君不封有了些许气力。他深吸了一口气,学着解萦教导的手法按摩伤处,脚踝隐隐有了知觉。看到女孩也为这突来的寒凉发颤,他不顾自己的状态没有完全好转,强行动用轻功,带着她疾行归家。 庆幸的是,他的伤没有再犯。 回到家中,夕昙依然挺立。解萦紧锣密鼓地熬药,他在一旁帮忙,自觉帮工做得得心应手,仿佛自己梦里已经为她做了千次万次。 他好奇地问解萦:“这一晚上兵荒马乱的,就为了熬制这味药。什么灵药这么着急?它能治好你的体寒之症吗?” 解萦讶然,摇头笑答道:“我被君大侠救下那天就说,等到伤势好转了,要为你脚踝的旧疾做药膏,今天晚上委托你背我出去,也是想看看你在负重情况下……伤势复发的情况。”她黯然地低下头,“你的伤在筋脉,药膏治标不治本,平时要好好爱惜自己的身体,不能胡闹。” 君不封很是感动,又听解萦继续道:“背着大姑娘赶夜路的事,以后还是少做……” 他当即垮了脸,抗议地冲她鼓起了脸颊,解萦洋洋得意地给做了个鬼脸:“当然啦,纯粹的力气也不要卖太多,能养则养。” “谨遵您医嘱!”君不封这番话说得咬牙切齿,又故作郑重地捶了捶胸口,解萦含嗔带笑地白了他一眼,知道自己说的话,男人不会完全听。 “药膏很快就会做好,夜里君大侠为我上完药,就由我来替你上药吧,按摩经络的方法也可以趁机教给你,有助于日后的复健。” 解萦守在药炉边继续煎药,而君不封奔赴柴房烧水,要洗掉自己的一身尘埃。 夜里去卧房前,他换了身崭新的衣袍,又踏了双新做的布鞋。 一段时间照顾下来,君不封已经很习惯替解萦上药,可自己在小姑娘面前赤裸,多少是羞耻,即便仅是露出他的脚踝。 他是个粗人,平时卖的又是体力活,实在太怕身上有什么不该有的腌臜气味,在无知无觉中默默熏到她。 给脚踝上药,自是在床上最方便。解萦招呼他赶紧上床,君不封扭捏了半天,勉强坐了边缘的一小角,屁股一沾上床褥,整个人更是无神地放空。解萦吃力地将他的双脚移到自己腿上,男人却紧皱着眉头,不知在胡思乱想什么。解萦看他这呆样,好气又好笑,干脆勾起了手指,狠力地钻着他的足心。 一阵撕心裂肺的惨叫后,君不封像条失魂落魄的狗,委屈巴巴地看着她。 “不许走神!”她厉声喝道。 君不封身体一颤,更是委屈地疯狂点头。 烛火映衬下的女孩,面色要比白日更为红润柔和。她冰凉的手指落在他的脚背上,稍一动作,就激得他不住颤抖,一下臊得他不敢看她。 解萦无奈:“君大侠,你不看我的手法,又怎么知道这里该怎么按摩呢?” 君不封被解萦说得心虚,只得拧着大腿,逼着自己强行扭过头。 解萦的动作很是熟练,显然不是初次为之。陈年旧疾在药膏与按摩的双重刺激下,很快泛起了难耐的热与痒。这种感觉让君不封很不舒服,下意识要抽回腿,而解萦出手如电,一把握住他的脚踝。 “不许逃!” 此情此景,有点像一对倒转了身份的男女,女登徒子欲行不轨,让良家夫男逃无可逃。 两人显然想到了一处,都偏过头偷笑。 解萦在他的足心狠狠一钻,还在使坏。君不封疼得想躲,偏偏太明白她的脾性,只得缩着腿僵在原地,牢sao满腹地瞪她。 解萦反倒得意起来,又在冲他做鬼脸。 “进屋的时候就注意到了,君大侠今晚特意换了双鞋。怎么,这是听闻我要为你上药,专门换一身打扮?”她紧盯着他,神情玩味,“还不是平时常穿的长靴,而是布鞋。” “这种布鞋你也有,我为你做了几双。”君不封侧过身,仿佛唯有避开她的视线,他才能相对自如地表达自己的想法,“你脚上有伤,肯定不能穿寻常的鞋袜,我纳了好些个鞋底做测试,绣花鞋的布面也参考了集市上的纹样,应该不会丑。等你的伤再好些,就能穿这些鞋了。” 解萦忍着到嘴的哽咽,故作调侃地骂道:“有些人这是表面正人君子,背地里偷偷量人家未出阁小姑娘的脚,知不知羞?” “我没有!”君不封一下急了,又生气自己怎么突然就被一个小他十六岁的姑娘拿捏成这样,他缓了几口气,尽可能心平气和地解释道,“你的尺寸我不用量……我,我就是知道。” 解萦这些年的身形一直变化不大,大哥常年为她添补衣物,自然对她的尺寸了如指掌,为她做衣物,又何必“量”呢? 解萦不想说伤害他的话,可她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 “什么叫‘就是知道’?单纯靠眼睛就能测量?好大的口气,君大侠是不是平时也对其他小娘子这么说?” 她背过身,竭力控制情绪,不想让君不封看到自己哭到一塌糊涂的泪颜。 “我……” 沉默了半晌,解萦始终没有理睬他的打算,君不封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垂头丧气地起了身。他同她告辞,女孩还是背对着他,仅是身体微微颤抖,没有丝毫反应。 一晚上的温情因为他的一句蠢话毁于一旦。 回到自己的卧房,君不封呆呆地看着床头的八个木雕,将它们珍惜地揽入怀中。 旧伤依然泛着酥酥麻麻的热与痒,闭上眼睛,他能依稀捕捉到女孩抚过伤处时那稍纵即逝的触感。 屋外不知何时下起了雨,雨声潺潺,许是要打落院里仅存的桃花瓣。 他的心空落落的,难眠了一整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