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殉道(二)
直到把君不封放到地上,解萦仍捂着额头,急促而迷茫地喘,皮鞭已经被她丢到一边,面无表情地蘸取脸上溅上的血,轻尝,是让人胆寒的咸腥。她突然意识不到自己究竟做了什么。或者说,其实她意识到了,但她主观规避了心里持续的预警,甚至宁肯那悲哀的未来发生。她说不清那一瞬的自己是怎么了,像是有什么她不知晓的力量cao控了她,“下铡刀”的那一瞬,她无比清醒,又无比残酷。 强装镇定转过头,趴伏在地的君不封尚在低低地喘息,男人被她打得皮开rou绽,四溢的鲜血像深红的沼,一圈一圈地扩散,染红了她的鞋面。 解萦似乎在梦里见过这个场景,那时她的心里是诡异的亢奋,她恨他,迟早有一天她要将他折磨成个不人不鬼的血人,让他知道他留给她的背叛有多痛,一切痛苦都是他应得的报应。而现在,他们似乎一同在血海中浮潜,只要自己一个疏忽,君不封可能随时消失不见。 她心中凄酸,想要扶君不封起身,却发现自己动弹不得,根本没有抬手的力气。 君不封在地上匍匐许久,双臂一支,他勉强撑起身体,倒抽了几口凉气,他迟迟说不出话。伤口触及地面,是锥心的疼,因为被悬吊许久,四肢也丧失了知觉,如今缓过了精神头,他最先做的,还是道歉。 他挪动着四肢,拖了一地的血污,额头重重磕在青砖上,一下,又一下。 君不封先前还有微弱的理智,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后面当下跪磕头成了一种本能,额头被磕得逐渐麻木,甚至连疼痛都感受不到,他也不知自己究竟在说什么了,也许只是一些根本没有逻辑的胡话。 苦难已经丧失了因由,他的受难不分对错。 因为有了惩罚,才有了过错。 男人谨小慎微的乞求已经毫无尊严可言,解萦默不作声看着他的“表演”,似乎又能隐隐看见心口的“血洞”。她从很早开始就感受不到那让她灵魂为之迸裂的激动,总在体内肆意流淌的暖流同样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麻木的冰冷。 其实她有预期,如果能顺利活了下来,君不封一定会猪狗不如地向她道歉。 他不用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即便他什么都没有做,只要她难过,那就是他的错。 真奇怪,快要入夏,她却觉得通体生寒。她定定地看着男人,知道自己或许再也无法从这种羞辱中获得快乐的养分。这是否是一个告诉她理应更进一步的信号,解萦不得而知。但她想,就算虐待他的砝码日趋加重,她可能依然从中获取不到丝毫快乐。 但没关系,既然已经走到这一步,她也没有回头路了。 就像她发现他可能会死的那一刻,更拼了命地抽打他的那份心情。 她只是在等头上的那把剑掉下来,杀了他,也杀了自己。 君不封叩了满头满脸的血,才被允许抬起头来看她。解萦一如往常,脸上挂着似是而非的微笑,笑意却未达眼底。他心中一凛,想自己的一番求饶或许是奏了效,她涌起了几分浮皮潦草的快乐,但尚不能抚平她内心的莫大悲伤。但就这几日始终怏怏不乐的她而言,他终于看到了她的笑。 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涩满足在心口缓缓绽开,他想起解萦年幼时两人闹脾气,小丫头黑着脸不理他,他要费尽千辛万苦地讨好,才能将她哄得喜笑颜开。 想到两人其乐融融的过往,他的鼻子又在酸,被自己主观漠视的疼痛在这一瞬突然显了原形,几乎要将他击垮。 不能倒下,他告诉自己,他的努力好不容易才看到了一点稀薄的光影,被她虐打的委屈与他受难带给她的快乐相比,简直微不足道。 有了这份气力的鼓舞,他乘胜追击,依然是不动声色的狼狈。 后来解萦果然听腻了他求饶的胡言乱语,不耐烦地给他塞了口球。她享受他求饶的姿态,并不为之付诸怜悯,过足了听他求饶的瘾,就换一种新的玩法。 他终于不必再参与“决策”,他所面对的都是承担。 这天夜里,解萦沉沉睡去,他在黑暗中疼痛地清醒着,回望白日的遭逢,被她羞辱折磨的痛楚又如排山倒海般涌来,没来由的自我厌恶压迫得他几近窒息。 被解萦折磨得失神的次数多了,他总是在想,爱一个人,究竟会有怎样的表现。 身上每多了一道难以愈合的新伤,他就想低声问问她。 不是责备,他在她面前早早丧失了责备的权利,现在甚至连和她平等对话的资格都没有,他只是想问问她,或者说,问问自己。 身体在以预料不到的速度堕落,精神状态也已经到了崩溃边缘。 过往的美好点滴一度是他撑过如今可怖的唯一倚仗,而回忆的力量在逐步消退,崭新的解萦在不断重塑覆盖着他记忆中仅存的美好。 这是真实的她,天真,嗜血,残忍,霸道。 她将身上的恶尽数释放,而他似乎在做一个托底,半死不活地挺到现在,也只是为了支撑着残虐到面目全非的她不掉下深渊。 但这托底,又能做到哪一天呢? 她对他折磨仍在继续,身体与心灵的选择南辕北辙,rou体适应了她的虐待并心甘情愿臣服,而心灵始终不接受这个现实,总是疼痛。他无法承担解萦的暴虐,身体又在不知不觉中试图迎合。 解萦是早早不顾及他的死活了,他却一直惦念她的喜乐。还要恰到好处的伪装,不让她看出自己一星半点的悲伤。 听她恶毒的咒骂,挨着她时刻不停地鞭打。 承载她无穷无尽的欲望,让她看尽自己的丑态。 最后嘴角抽动着,向她展现一个心平气和的微笑。 随即护住头颈,承受她的新一轮残虐。 心还没有痛到麻木,没办法做到对眼前的一切习以为常,而眼泪已经率先流干,无论身上发生了什么,他都不意外。 也许是被这种死灰般的心境影响,他的身体日趋清癯,解萦在黑暗中摸索他,总像摸索一具死气沉沉的骨架。她注意到他不自然的消瘦,再回想这段时日他在吃食上的克制,回想当年的他一度绝食来抗议她的示爱,解萦理所当然地认为,他是在和她默不作声地作对。解萦对他的照料虽仅在于“不让他死”,但他的生死,在她的股掌之中,现在他在坦然剥夺着自己的生机,解萦自然是不许。 她知道他会在她的折磨下逐渐耗损自己的生机活力,但不是现在,她的报复还不够,远远不够!她还没能完整地报复他一个春夏秋冬。她不可能就这么看着他自作主张地朝着死路走。 与绝食不同,君不封一度无法进食,解萦心急如焚地旁观了两天,最终下手干预。囤积的旧饭被放入简易食槽,作为当日的午餐,而男人被套上了牲口夹,只能保持着跪伏在地的姿势,无从站立。 等什么时候吃完了她准备的饭食,他才能被允许起身。 食槽摆在男人面前,他自觉地匍匐着身体,将脸埋进去,一点一点,强行下咽。 看自己像牲口一般存活,本就是她沉浸的极乐。但君不封现在的问题在于自己,这一切无关食物的味道好坏,是他的五脏六腑率先放弃了生存,不想让他好好活。 他吃了很少,就爬到一边沉默。 解萦冷着脸拉扯锁链,将他强行拽回食槽前。她点了他的xue道,随手抓起一把白饭,就强行往他嘴里塞,逼着他下咽。 “不吃东西,身体会垮。你不是说你要长长久久陪着我吗,这就是你的长长久久?别跟我玩以前绝食那一套!再这么来一次,我会直接让你死。你要识相,就乖乖听话,好好吃饭!” 白饭连续塞了数把,君不封泪流满面地一一吞咽。很快,他难受得浑身痉挛,在胃部的猛烈抽痛中,才咽下的白饭被他纷纷吐了出去。 在解萦面前露出这样一副丑态,君不封吓得下意识缩起身体,以为解萦又要打他,但解萦只是沉默地帮他清理了秽物,又面无表情地警告他,如果再次呕吐,她不惮让他吃掉这些呕吐物。 他看着一旁的食槽,小心翼翼地和她商量:“那也不能一直吃……等晚上,晚上好不好?” 解萦囫囵点点头,心烦意乱地出了密室。她特意去拜访了二长老,向他讨要了几剂开胃的药方,又去留芳谷小厨房厚着脸皮“乞讨”来一圈君不封喜欢吃的饭菜。 君不封养精蓄锐了一下午,又在头晕眼花中连着练了六套拳法。 黄昏时分,解萦拎着食盒,带着一身草药香回到密室。君不封记着自己对她的承诺,不等女孩从食盒中拿出食物,他已经很自觉地俯下身,忍着胃部的不适,拼了命地咀嚼白饭。 这时已经立夏,天气炎热,食物放久了不免发馊,解萦从旁围观,也闻到了那股有点不太对劲的味道。她快步走到他身边,发现君不封已经陷入了机械性吞咽的状态。牵扯着锁链强迫他看她,他还在口齿不清地跟她保证,他绝不浪费一点粮食,他会全部吃完食物。 看他这副拼了命的架势,像是要把自己活活撑死才肯罢休。 解萦很突兀想起了囚禁初期,男人跟她谈过要改造伙食的提议。她断了彼此相爱的念想,也很自然将他的提议抛诸脑后。她本就不事烹饪,这下更不准备给他做什么好饭好菜,有时甚至报复性地只为他置备清汤寡水。今次她准备的不过是简单的白饭,想到那不妙的味道,解萦心虚地拿起几粒尝了尝,嘴里果然泛起了馊味,她忍着恶心咽下了饭,而君不封竟然一直在忍。 “都馊了,你怎么不跟我说?” 君不封又往嘴里塞了两把饭,含混不清道:“你用心准备的……不能轻易浪费。这种饭我小时候吃过的,死不了人,吃习惯就好了。” 男人轻描淡写的几句话,让她泛起了锥心的难过,她的准备如此敷衍,又怎能当得起用心。解萦深呼吸了几口气,控制住自己想要紧紧拥住他的欲望。她俯下身,与他平视:“那你想吃点什么,跟我说,我去给你做。” 君不封呆呆地看着她,似乎不敢相信她会突然对他温柔以待。 呆滞了片刻,他脸色骤变,又一次当着解萦的面呕吐,这一回,他吐得只剩胆汁。 解萦默然清理了这一地狼藉,替他擦净身体后,她百感交集地抱了抱他。 在这久违的亲昵拥抱里,君不封竟傻乎乎地冲她笑了。 暌违已久的暖流突然在周身涌动,这种温柔让解萦流连,可她也不会忘记自己在上面屡屡栽下的跟头。难能的笑意很快被她拆解得七零八落,想到了他曾对她的伤害,她又恢复了平素的冷酷。咬咬牙,解萦转头抽了他三耳光,厉声喝道:“刚问你话呢,吐了就不知道回答了?” 君不封捂着脸,很罕见地没有瑟缩身体,反而有些怀恋地握住她的手:“米粥……喝点米粥就好。” 解萦冷着脸甩开他,十分抗拒他下意识的亲近:“别的东西呢?我可是专门拿回了你喜欢吃的糕点和烧鸡。” 他黯然地收回手,只是摇头:“这些可以等胃口好一些再吃。” “那酒呢?也不想喝?” 君不封又是笑着摇头:“不想。” 往年为他酿下的各式佳酿,如今有了新的用途。再好再醇再香的酒,也不过是她清理他的道具,至于清理后没用完的酒,解萦勉为其难,会逼着君不封强行下咽。几次下来,君不封时常被陈年佳酿醉得浑身无力,甚至在被她按着翻云覆雨时吐得昏天黑地。 大概在那之后,他对酒就有了阴影。 一个好酒之人,面对往日自己最爱的酒水,居然只会本能地逃窜。 解萦勉强同意了君不封的请求,出外准备熬煮rou粥——rou汤和rou粥,这姑且算是她唯一拿手的两类食物。 这天,君不封得了久违的善待,长期赤裸的身上多了一块破破烂烂的遮盖,解萦不仅给他熬了粥,还为他熬煮了清新开胃的汤药。她还特意扶着脱力的他,一勺一勺地给他喂药,就像她小时候照料他那样。 汤药清甜爽口,粥中亦有惊喜。里面夹杂了rou末和青菜,剁得很细,与平素两人吃下的粗放迥然不同。仅是小小的一碗粥,他已经看出解萦的用心。虽然胃口依旧不振,君不封带着欢欣,勉力而为,浑身不适地享用了小姑娘给予他的难得善意。 rou粥成了他的那几日的固定饮食,偶尔也有烧鸡和糕点打底。但随着他胃口的好转,解萦的耐心也逐渐殆尽。前几日还能看见用心,后来就成了单纯的白粥。在一次突如其来的虐打之后,君不封的特权消失殆尽,又成了她肆意玩弄的好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