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下坠(五)
把君不封晾在密室的这段时间,除了例行的偷窥,解萦也没闲着。 研究多年的内伤良药终于有了突破的眉目,若这次能炼制成功,君不封恢复过往的功力将不再是梦。 炼制药丸的间隙,解萦还拆解了她此前送给男人的用心棍,对武器进行改装。此前特意炼制的备品,便是为了试验改良的功能,解萦调整了数版设计,又给里面的配件连续换了几种材质的内芯,才最终将改良方案定好。 cao持这两件事时,解萦心情平静。甚至能在这种繁琐的机械中感到自己久违了的欣悦。 是啊,幼年的她想到要给大哥筹备礼物,总是斗志昂扬,信心满满。 她在这种似是而非的筹备里,也能看到昔日的余晖。 可一到夜里开始窥伺君不封,解萦白日的好心情便都荡然无存了。 密室中的君不封大概想不到她有多想回到他身边,也不知道她有多想每天都从他的怀里醒来。从自己拒不露面的那天起,她就失去了在他面前出现的必要理由,就是贸贸然露了脸,她也不知会迎来他怎样的诘问。 改造用心棍的同时,解萦从卧房的角落里翻出了男人送给她的“破冰”短锥。短锥和自己做的幼稚木鸟都被解萦带回了家,但到家的那一刻就被她丢到了地上不管。拾起“破冰”时,她还能看到君不封残留在上面的干涸血迹。 她耐心将短锥擦净,鬼使神差地将短锥与改良后的用心棍收到一起,有时夜里想君不封想得不行,她会用君不封的旧衣物包裹住这两柄武器,抱着它们入睡。“破冰”性凉,如同“碎霜”一般,总是散发着淡淡的寒意。解萦经常在这种寒意的刺痛下醒来,复又抱着这两柄武器,撕心裂肺地痛哭数晚。 她确实是病了,情绪也越来越不对劲儿了。她的悲喜似乎总在天平的两端摇摆,根本找不到一个平衡自我的最佳状态,濒临爆发时,她又总是浑浑噩噩地忍耐。有时恨他入骨,她想当着君不封的面自戕;有时爱他发狂,她恨不能当场杀回密室,扳着君不封就cao,给他一个好看。 她的决意自是不许自己再去伤害对方,可想念是控制不住的。每天夜里,她都在与一个名叫“本能”的怪物搏斗,气喘吁吁地将它和自己的恶毒锁在一起,然后虔诚地向诸神祷告,她又熬过了一个难耐的夜。 闹消失的这段时日,也许是因为没有自己的折磨,君不封看着比以往健康不少。预先埋下的果实收获了预想的发展,解萦得以长舒一口气,又担心这点成效杯水车薪。她若出现得太早,两人之间好不容易找到的平衡就会被轻易打破,她也很有可能会回到那种不可控的盲目状态。而这次,就算是自己引以为豪的理智,估计也救不回她了。 在压抑自己想要见他的冲动时,解萦总会逼问自己一个问题:如果有一天,她真的永恒地失去了大哥,她又该如何自处? 几年前的雪夜就她经历过这样的撕心裂肺,那时的君不封还仅是有预谋的失踪。虽然她的表面上看不出任何异常,可当时产生的空洞一直在心底最深处留存,即便将他控制在自己身边,空洞也从未被这扭曲的安全填满,反而是欲壑难填。想想也可笑,每当他被她打得血rou模糊,或被她弄得溃不成军时,解萦心里虽不见得多喜欢,但她能感受到一种联结,一种确认他还在她身边的联结。 内心无所凭依,她只能用这种暴戾来填补始终无法完满的亏空。她想和他一直在一起。所以——无论他变成什么样也好,她都想让他在自己身边。 但显然,她还是高估了自己。 他的变化令她不堪承受。 解萦知道这是自己贪心不足,在一切伤害已成定局的前提下,她居然想不声不响地推着他重回过往,仿佛两人真就可以若无其事地忽略掉她经手的一切暴行。 可她还能怎么做?跳出来跟他说:我后悔了,我不应该这么对你,那些把戏其实没什么意思,我以为我会喜欢那种状态的你,但我高估了自己。现在我想让你像以前那样,只要那样和我在一起就好。可以吗? 即便这种话她有脸说得出来,对面的君不封又要做何感想。 他的苦难是她对自己喜好的测试,测试到了尽头,结果不如人意,她就想翻篇从头来过,仿佛一切从未发生。那这样他经历的一切又算什么?仅是铸就她偏好的垫脚石吗? 这样的他们怎么可能有相守的可能。 现在开始弥补,已经晚了。就是帮忙改造武器和治愈身体,也不过是杯水车薪。君不封早将自己的人生过成了一潭死水,还有什么会让他重新焕发生机活力? 那自然是离开她——那个她始终洗脑他有所企图,实则并无任何行动的可鄙猜想。 碎瓷片有节制地在自己手里一片一片碎掉,君不封的掌心不知多了多少细碎伤疤,整天机械地摩挲着这些拘束,只在上面留下了很浅的痕迹,甚至远远比不上自己身上的伤疤来得刻骨铭心。 在摸索锁链时,他的动作总是很小心,相信解萦即便在暗中窥窃,也看不出他的举动。但在每个摩挲到兴奋的时刻,他都会下意识看向暗门,等待她突如其来的撞破。这样他就可以顺理成章地被她折磨得血rou模糊,奄奄一息。 可解萦始终没有来。 解萦拒不露面,又无所不在。 她不在他身侧的日日夜夜,起初君不封可以忍受这种清寂,但稍有风吹草动,控制不住的狂喜就倾泻而出。他总是对着暗门轻声呼唤解萦的名字,欢欣雀跃地等待她来,可等到最后,回应他的,只有呼啸的风。 笑容凝结在脸上,他渐渐不会笑了。 念到解萦,他总是悲哀,总是埋怨。 久而久之,他又开始做春梦了。 与早年做的春梦不尽相同。那时他终日睡得精神抖擞,容光焕发。而现在,他总在那些旖旎的梦中悄然惊醒,意识到自己身陷囹圄的现实。 他的梦境光怪陆离,以前就连梦见小姑娘吻他的侧脸,他都会羞耻难当,而现在梦见的,多半是他们之间已经熟稔的把戏。他在梦里摒弃了这段时日对她的不满与愤懑,心中充满着纯然的喜悦,兴奋顺从地躺在她的身下,等待她给予他的无限新奇,任由她在自己身上为所欲为。 那些一度让他灵魂颤栗的疼痛,早早随着解萦的暴行铭刻进他的身体。长时间的冷遇并未让他忘怀,相反,他会在某一刻突然地颤抖,身体像是要高潮般痉挛。疼痛了摧毁他的身体与神智,他却在呼唤渴望着它们。每当这时,君不封就悄悄地在手腕上划上一道,看着血液逐渐渗出,微弱的疼痛可以清醒他混沌的头脑。 仿佛唯独这样,才能让他感到自己是在作为一个人活着。 不知过了多久,君不封默默磨完了他的库存。 墙上的“正”字数目渐多,令人眼花缭乱。他早早放弃去清点墙上的字数,毕竟每数一次,心就悲哀一分。 他到底被她孤零零地丢在密室有多久了? 一度被解萦理得干干净净的须发如野草般生长,虽然他依旧每天刻板地清洗着身体,整个人还是飞速朝着野人的方向发展,逐渐成了解萦最开始见到他的模样。 手中的利器只剩下了最后一小片,君不封木然地看着自己手铐脚镣,上面只有几道不痛不痒的痕。他的一切努力,到底成了徒劳——解萦终究没能来看他。 他先是苦笑,最后成了无法控制的歇斯底里。 解萦还养着他,但她不要他了。 他的白费力气到头来只证明了一件事,她不要他了。 无可抑制的狂笑带来的是持续不断的干呕,他咳嗽着,有些费力地擦掉自己脸上的泪痕,他撸起衣袖,费了大力气,在手腕上划下数道深浅不一的血痕。 这份疼痛让他破碎不堪的内心稍微平静下来。 生命了无意义,他的人生终于变得除了解萦以外尽是空洞。 打量着四周的摆设,他放弃了用衣物缠绕铁窗上吊的打算。 死亡来得轻而易举,反而不够郑重。 恍惚之间,瓷片压到了脖颈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