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承泽 - 经典小说 - 对食在线阅读 - 贰拾伍

贰拾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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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月二十一早,芸辉就出了宫门。

    她先是去教坊司要了今年时新的乐谱,又去长乐坊里,购下了许多宫里不配给的胭脂水粉。

    买完这些,她的行程就空了下来。

    往常总是要去北司的,芸辉此时止住了脚步,看到看着手里莫公公给她的银子,又想起了白纤纤托她出宫买酒的事。

    “我想喝花酿,带蜜的那种。”

    想着宫里估计也有不少和白纤纤口味相似的人,芸辉走向了西市,一边走,一边在不同的小酒馆里小酌一口——只不过她酒量奇小,又不喜欢醉酒时那种身体不受控制的感觉,故而所谓“小酌”,就是用舌尖碰一下酒液。

    转了半晌,芸辉几乎尝遍了坊间有点名气的酒坊。时年紧,上品的粮食酒都少见,口味好的花酿更不用说了。

    在她终于要泄气回宫的时候,她注意到了一家胡人开的酒肆。这两年大周与胡人交战,许多胡商都被驱逐出了京城,这家在一处隐蔽的小巷子边开着。能在这种地方开下去,生意上肯定有什么贵客照顾。

    酒肆门口守着一个棕色皮肤,满脸胡须的异国男人,他插着手靠在胡桃木的门框边,挺拔的大鼻子像是用泥捏出来的一样。仅仅是站在那露个脸,就会让不经意间路过的人心生好奇。

    不过芸辉更感兴趣的,是那位刚刚从酒肆里提着两坛酒出来的人。

    ——淡蓝色的袍子,绣着蟒纹,走路的姿态谨慎又从容,身后跟着几个个子稍小些的随从。

    不会错:是西营造司总管冯士良。

    芸辉在宫里这么多年,像文士秉,冯士良样“士”字辈的大太监,早年间的经历都成了宫廷秘辛,但有一件事她是确信的——有权势的太监,是全京城里最会享受的一群人。

    冯士良与文士秉同是东宫出身,在皇帝还是太子时就侍奉身侧。文士秉与他算是亦敌亦友,若是冯士良再稍稍“上进”一点点,文士秉恐怕就要开始算计他了。只不过,这许多年下来,冯士良除了伺候太子起居,只是喜欢做做手工,管管杂事,所以在皇帝登基后,就把宫内一些杂七杂八的修建事项拧到一起,专给冯士良在西四库旁边弄了个“西营造司”。

    宫外自有平常官员管理的正规营造司,这“西营造司”不管宫室修建,谈不上什么大富大贵,可能皇帝感念他早年照顾得当,也不喜欢在宫里结党,就给他个闲差养老罢了。

    冯士良自然是不差钱,但比起文士秉,当真是十分低调。其生活质量,却能从他那已经五十出头,却毫无皱纹的脸上看出来。

    既然他能屈尊到这个地方拿酒,还是自己提着出来,那就说明——这哪怕不是什么琼浆玉液,也所差无几了。

    芸辉理了理衣袖,等他走后,才向酒肆走去。

    门口的大汉本来让她有些害怕,却在她走近时很是憨厚老实地笑着迎她,招待的汉化虽然不大流利,却让芸辉登时对这家店有了许多好感。

    里面售卖的酒价格不菲,芸辉照旧在购买之前要一盅品尝。

    绿眼睛大胡子的店主认出了她身上的宫装,圆滚滚的脸上带着笑,cao起还有些口音的汉话,问道:“您要玫瑰酿,还是红枣酿?”

    半个时辰后,芸辉面色微红,带来的钱都留在了酒肆。手里提着两坛口味不同的当季酒酿,往宫内走去。

    这酒和她从前尝过的不尽相同,没有清酒的里的粮食味,也没有烈酒的烧灼感。甜香醇厚的口感中,混合着花蜜的芬芳,好像把稍纵即逝的春日封存在了酒坛里一般。

    她头一次一下喝两盅,浑身上下泛起热气,走路都有些摇摇晃晃的。

    五月的熏风之中,京城的繁华盛景摇曳着,树叶飒飒的摩擦着,盖过了东市鼎沸的人声。

    醉意来得快,去得也快。回去路上的晚风把发出来得汗吹干后,她就回归了清醒。

    昨日做的几道菜,已经被小满温好了送来牙房里。

    吃惯了粗茶淡饭,芸辉只咽下了一块萝卜糕,就有些反胃了。她暗骂自己——竟然连这样的东西都消受不起!

    愤怒之中,她又往嘴里塞了一块萝卜糕。刚刚咽下去,就一阵干呕,几乎让她留下泪来。

    芸辉趴在床边,终于理顺了气息,看到了门边的食盒。

    莫公公已经把碗碟送回了她这里。

    芸辉抬头,看向桌上的两坛酒——那种一夜就能消遣完的东西,不知道是多少人三个月不吃不喝才能省下钱换来的。回想起那玫瑰酿的味道,芸辉觉得白纤纤不配得到它。

    又是半个时辰后,西营造司的冯士良品着玫瑰酿,面色和蔼地打量着跪在地上的芸辉。

    “这酒算是上品,口味也稀奇。”他说着又斟了一盅。“不知道芸姑娘是在何处找到的?”

    冯士良不蠢,现在皇帝对胡人胡商的态度不善,既然这小妮子拿着他从胡人那买到的酒来这边孝敬他,一定也有所图。

    “奴婢也不知,只是一个做夜值的朋友相予,请奴婢转赠给冯营造。”芸辉微笑着说。

    “哦?在哪儿做夜值啊?也算他有心了。”冯士良笑答,又抿了一口手中的佳酿。

    “在三清殿。”

    “三清殿?”冯士良若有所思地说道。

    “奴婢听闻三清殿许久无人参拜,神像都有些破损了。”

    冯士良眯起眼睛,细细地打量着眼前这个小姑娘的面孔。

    干净,朴素,谦恭,谨慎。

    和他一样,行动举止都像是一只被训化了许久的狗。

    但也许就是这样的气质,才会让其他人都忽略她那双眼睛里藏都藏不住的野心。

    “你这个朋友,叫什么名字?手艺如何?”

    “秉公公,他叫莫离。在宫内三十多年,手艺没得说。”芸辉答道。

    “行了,知道了。”冯士良笑了笑。

    芸辉在地上叩拜一次,起身告辞时,蓝袍太监叫住了她。

    “你为朋友着想,是好事。”冯士良把酒盅清脆地砸在桌上。“能从浣衣所上来,也说明你有点小聪明。不过……有一句话,你记着:跑得快的人,要知道什么时候停下,才能活得久。”

    芸辉回头,冯士良那气定神闲的模样曾经让她颇有些疑惑。因为闵行简进京,阖宫之中有些权势的太监们都在四处周旋,寻找傍身的大树,他似乎是唯一一个在泰山崩于前而不惊的人。

    ——知道什么时候停下,才能活得久。

    芸辉好像突然看明白了冯士良稳坐营造司的秘密。

    冯士良曾是御前秉笔,在东宫的时候更是掌管了太子的大半内外杂事。文士秉虽然年资比他大,读的书却没他多,算起来总该是冯士良更得宠幸。

    芸辉躬身一礼,谢过冯士良的教诲。

    ——现在文士秉就比冯士良更得圣上宠信了么?

    还真不一定呢。